文/谢长留
1.
她知自己时日无多。
夫数月来每日守在榻前,虽然将军府中仆役众多,他还是坚持亲自照料,端茶喂药,耐心细致。寻常人家的夫妻做到这般已不多见,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顾锦城。
她很欣慰。
她看那沉睡的侧脸,苍老却依然英挺得让人心动。顾锦城,他的名字曾是大唐官府里的一个传奇。她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,那时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姑娘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给他。她心中便有了隐隐的骄傲,这般优秀的男子,竟然是她的夫。
她脑中忽而闪过另一张布满血痕的绝美脸庞。
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但是她渐渐落下泪来,那压抑的呜咽终于惊醒了他。她含泪看他,哑声道,拖累你了。
他握住她手。
他说,是我负了你。
她闭上眼睛,心内有了满足的叹息。
她知他的心底刻着一个名字。只是这几十年的陪伴,他都给了她。
她说,谢谢。
她说,请原谅我。
她安静睡去,隐约觉出指尖一点水漾的凉意。
2.
他永记得那日。
周围是一圈持剑的兵士,少年如同被射落的飞鸟,喘息着匍匐在血湿的地面。他嘶哑着低唤他的名字,那人的身子微微僵住,却只将头更低了下去。他疯一般扑过去,颤抖着手抬起那张他魂牵梦萦的绝美的脸,那张已被锋利的刃划刻得血肉纵横的脸。
他听得身后母亲微弱的呼唤,他并不回头,只拥紧那苍白柔软的少年。
他说,我永不原谅你。
怀中那人轻轻抬起脸来,于满面蜿蜒的血红里看不分明的表情,只一双眸依然清亮得灼人的眼。
锦城,你可还要我?
要。
他将那纤细的身体狠狠揉进怀里,因了心内那巨大的疼痛而忍不住暗哑的呻吟。
那人却推开他,定定望他半晌,忽地绽出一抹凄绝的笑来。
但,我不要你了。
3.
他常不经意间回头望,他最好的时光里镌刻了热烈而锋芒的少年云楚。
他每想起他便是凛冽的痛意。
上官云楚。
他是梗在他心间的一滴泪。
4.
他终于还是回到最初。
做他威震敌胆的顾将军,还有,孝子,贤夫,慈父。
那人说,我不要你了。
那人说,可我愿意等。若那时你还活着,请找回我。
他便用了生命里的大半去完成红尘俗世里的所有承担。
云楚。
他忆起他的眼神,那眼神使他在未知的漫长岁月里有了等待的勇气。
5.
他最后一次踏进大唐官府的大门。
程咬金默默看他,似有什么话在唇齿间兜兜转转,终究也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锦城,你也老了。
他笑,那笑容仿佛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倏忽而过却未落了痕迹,明亮温暖一如往昔中的少年。
他说,是的,我已让他等了太久。
6.
他于漫山粉白的桃花林中又见到他。
他对着那瘦削的身影轻轻地唱:
桃花坞里桃花庵,桃花庵下桃花仙;桃花仙人种桃树,又摘桃花卖酒钱。
那人回转身,脸上是纵横斑驳着的痕,一双依然清亮的眸望过来,于忽而汹涌的泪水中狠狠瞪他一眼,哽咽着斥,你可是想赖我的酒钱?
他笑。
他永远的少年云楚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