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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一）
从第一眼见到他那波澜壮阔的黑色重瞳时起，我就知会有如此决绝的别离。
一柄镶满了宝石和美玉的长剑，结束了我22岁的生命。我的颈间，一道深痕。鲜红的血，一滴一滴地落进脚下的泥土，开出美艳绝伦的花。我的身旁，风呜咽地哭着。
22年的光阴，短暂得甚至，让我来不及参透生死爱恨。
苏醒或者太迟。好在，爱情尚且圆满。
纵然，到头来依旧逃不过英雄末路的宿命。至少，他的心里，我始终完美无暇，忠贞坚韧。在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，臣子，甚至江山的最后一刻，我始终与他，并肩而立。
（二）
初初相见，江南三月，细柳如烟。我穿着浅浅的湖蓝色丝绸舞衣，在厅中献舞。水袖翻飞，舞步轻旋，翩翩若蝶……他坐在主人请来的贵客之中。英姿勃发的容颜，轮廓起伏，剑眉入鬓，一双溢满了霸气与孤傲的重瞳，看得我莫名心惊。
舞毕，我小心翼翼地而又恰到分寸地向他施礼，然后亭亭地转身，快步离去。
他阳光般灼热的目光却一路追至珍珠帘后，窜起一路的火花。主人深谙其意，当场就很爽快地将我赐于他。我听见他的笑声，在高高的房梁之间回荡，如惊雷一般，萦绕天空。
（三）
我就这样来到他的身边，开始另一段辗转。
他赞我冰雪聪明，过目成诵。夜览兵书，写文作赋，必要我在一旁边展纸研墨，细细品读。
他赞我气质轻盈，容颜清丽，说我一颦一笑，举手投足，皆勾魂摄魄。每日清晨，太阳初升，他必用那持戟杀敌的手紧握细毛朱笔，温柔细心地在为我在眉间上点一朵鲜艳娇嫩的梅妆。我们的身畔，是轻纱幔帐，和风旖旎。我慵懒地斜倚在菱花镜旁，偷偷地看他英俊的剑眉星目，疑心自己尚在梦中。
如果不是汉中旧主仍有密信不断传来。我几乎忘记，这一切的恩爱皆是戏。
（四）
像他一般，高大俊朗，生性刚烈的英雄，我本该一见钟情，万死不悔。
是他，赐我姓氏名字，赐我锦衣玉食，赐我宠信万千，恩爱绵长。
无论在外面是多么地蛮横霸气，恣意枉为，可是回到我的面前，他总是言听计从，百依百顺。那些勾心斗角，刀光剑血在他眼中，似乎从来不值一提。他再乎的只有我美如弯月的浅笑，盈盈流转的眼神。他说那时躯逐他心上困扰烦优的妙药灵丹。
他对我太过宠溺。让我常感惶恐与不安。他却一味地以为对我的恩宠不够，于是更加卖力地讨好我。甚至不惜耗费千金，为我修建宫筑殿，拦湖磊山，造出一个人间仙境来。
我随手送他一只小巧的琉璃灯盏，他爱若至宝。偶有家仆不甚打碎，他勃然大怒，一扬手便将手中金刀，剌进家仆胸膛。血流了一地。我闻言赶到，那可怜的仆人已气绝身亡。只有他，高大的身体半蹲在地上，在满是血泊里的地上一片一片地寻找着灯盏的碎片。
然而，爱与恨从来由不得自己。我日日与他朝夕相对，终是感动多过爱情。只因未遇之前，我的心已陷入另一段泥沼。
那是与他张杨凛冽，敢做敢为的个性迥然相反的另一种人。
那人，谦逊谨慎，心机细密。一张白净儒雅的脸上时常带着微微的笑，让人很难分清真假，爱幻。
幼时，我是街边的小乞儿，四处乞讨，勉强渡日。是那个人，将我带进府去，同舞娘学舞，做了一名以色艺俱佳的舞姬。
从十四岁独立登堂独舞，男人们看我的目光便日甚一日地火光飞溅。送来的锦衣罗帕堆成了山。那些男子，许我良田千倾，房屋百栋，金银珠宝数箱。我听得多了，便也倦了，只是微笑着沉默。唯独那人，对我关怀备至，许我生生世世，白头偕老。
我依旧沉黙，心却动了。且一步一步地泥足深陷，不能自拔。
我知，他家中早有贤妻，其妻多谋而善妒。我也知，他从不将我放在心里。他贪的恋的，利用的，不过是我的美丽罢了。可是我还是那么渴望着他所说的那些生生世世的幸福。
那日，当他做为我的主人将我毫不犹豫地送给他口称兄弟的人时，我的心中竟没有一丝怨恨。他说：为了这家国天下，委屈你。总不过三年五载，等他去了势垮了台，我定风风光光地接你回来，封妃封嫔……。
他的唇边依旧悬着那抹浅浅的微笑。
我仰头望去，眼中突然流出冰冷的泪。
（五）
他带我离去，他赐我名，唤我虞儿。他对我好，好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。。
乱世之中，风起云涌。三五日的清平已是一生最好时光。他身披钢铠，手持画戟来，来对我说：男子汉，争霸天下。我依依不舍地扯住他的袖，垂头落泪：刀山火海也要随了你去。
他回头来，一双重瞳，倒映出我梨花带雨的脸。他无可奈何地重重地叹口气，一把将拥我入怀中。大笑一声：依了你罢！
地动山摇。
我从此随他南征北战，驰骋沙场。有人背后骂：妖人祸事。也有人堂而皇之的进言道：女人随军，成何体统。
他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，重瞳圆睁，大手一挥，喝道：放肆！本王的家事，岂容尔等评头论足，来人拖下去斩了！众人噤若寒蝉，两名口舌是非的军官，人头落地。
他以为我对他情浓难舍。却不知我人虽然在他身畔，关心与在乎的却始终是彼岸的风景。
我清醒地入戏，却眼见着他一日一日地迷醉。
我利用各种手段向旧主传递情报。寂静无声的夜，军帐之中，我看着睡在身旁的他，平静而均匀的气息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，我不爱他，不爱他。直到泪流满面。
他从来都是一个鲁莽大气，胸无城府的人。我沉默地看他杀子婴、杀义帝，屠咸阳城，烧阿房宫，坑杀降卒。做尽一切不该做的事，渐渐地丧民心，丧忠将，丧江山……直至穷途未路。
我虽未如妲已那般在他耳边扇风点火，助纣为虐。却也明知他这样不对，只是冷眼旁观，不加劝解。
只是，未料到，如此，他更视我为知己，捧于掌中，珍爱不已。就这样，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，万劫不复。
直到，被困垓下，兵孤粮尽，楚歌四起。
（六）
自古红颜多祸水，皆，薄命。
也许成与败，得与失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。只是我的到来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。
夜，沉沉地压在头顶，白色的军帐，散落在山前。不远处，号角声鸣，旌旗招展。我看见他高大的背影沉黙地同夜融为一色。我轻轻地走上前去，将手中的虎皮披风，覆在他的背上。他转头轻唤：虞儿……唉！又忍不住叹气。似有千言，却不知如何出口，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轻烟般的字：你身体刚好，受不得这凉风……
不碍事。今夜，我陪大王一醉。我轻轻地笑着撒娇。他眉间一松，拥我入怀。
我回帐中取来和数壶美酒，在满天繁星下，摆开桌案，对他对饮，相对无言，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至微醺。不远处，铁蹄纷乱，刀枪血光，箭石如雨，马嘶人吼。
我将凤尾古琴放在膝间，轻轻地弹。纤纤柔荑在琴弦上轻扫淡拂，心思万千，朱弦凄切。
就在一个时辰之前，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。旧主派来杀手，取我性命。百密一疏，杀手，是男人。我虽不会使刀耍剑，可是对男人，却从未失过手。我不过只是稍费唇舌加几滴眼泪，杀手引刀自刎，自刎之前，他说：主公怕你入戏太深，回不了头。
我心中凉如薄冰，却也明悟，对那个当日许我生生世世的旧主而言，我已再无利用价值。
心中悲怆无处可去，指间急划，曲子渐至激烈，然后“叮“地一声，弦断曲绝。
听曲之人，回头过来，突然仰天长笑，合拍而唱：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！
言词之间甚是雄浑悲壮。我的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摔落下来。离别的殇，在我心中如水上的波痕一圈一圈地漾开，渐渐地痛彻五脏六腑。
盖世英雄，生死关头，不惧不悔，唯一牵挂的与不舍的，却是我。他从来不知，累他至此的那个人，就是我。他甚至不愿抛了我，渡江，去寻求最后的一线生机。
而我，自始至终，所盼的，所等的，却是这样一个结局？那些生生世世的幸福，就在掌中，却被我轻易地忽略，轻易地葬送。
而今一切，回天乏力，唯有一死，才可明志，才可忠贞，才可，酬君一番深情。
我轻轻地笑，放下手中的琴，缓缓地站起，且歌且舞：汉兵已略地，四放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，贱妾何聊生？水袖杨起，花瓣纷飞，我踮脚，转身，旋转，在寂静无声的夜里，舞雪回风。
刹那芳华，绝世美丽。
他痴痴地望住我，满眼迷醉。我妩媚地笑，风情万种，他伸开臂，拥我入怀。我急速转身，拔了他腰间镶满了宝石和美玉的宝剑，剑光如火，从他的腰间，闪到我的颈间。
咽喉上，血沽沽而出。
我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对他说。我的脸上仍挂着那种轻轻浅浅的笑。我的血落在他洁白的衣袖上。如同剑柄上的红色流苏，轻轻的摇曳，在他的袖间开出一朵精美绝伦的花儿。
他就那样呆呆的愣在那里，甚至忘记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。他的黑亮清透的的重瞳之中骤然地升腾出绝望的伤心。合眼之前，他将我抱在怀中，震天动地地仰天长啸，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颊，滚烫，滚烫……
那柄剑是我送他的定情之物。多年来，它与我一同陪着他千军万马，纵横沙场，南怔北战。未料到，今天，竟成为斩断前尘的利器。
不远处便是奔腾汹涌的江水。我望着他，展开最后一个如花的笑靥。
死去，是最好的选择。也唯有死去，才可成全我心中觉醒太迟的爱情。
负他一生，还他永世。
（七）
我是虞姬，他是霸王。我的旧主，名叫，刘季。
后人都说，我是以死来成全这段不朽的爱情。
我们的故事，被写成了歌，唱成了戏，荡气回肠地世世传唱。
却不知，我是直到最后一刻才真真正正的爱上他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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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7-10-4 00:10: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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